今天也是这位高手,给她递来一个条子。她打开一看,立刻走出去给德堂打电话,接通问的第一句话是,真的吗?德堂笑道,这还能有假!她笑,那还真是熊心豹子胆,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?德堂严肃道,还不到时候,最近看上去一切平静了,往下的事情就会多。你们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,然后再行动。那边会有消息的。
她问德堂,你信他?
德堂说,和我信不信无关。
她也懒得说既然敢让我们恢复行动而不是把他杀了,那就只能是双面间谍呗。挂断电话,她正要走,又立刻转身走回来,给裴清璋打了个电话。
这时候她一定需要自己的声音。
这时候自己也需要她的声音。
电话那头先是裴清璋一声轻轻的“喂”,像是害怕什么。“出事了,你那边还好吗?”
“我——我还好。”像是看了看周围,“虽然乱哄哄的,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,但是刚才听领事说,这边归维希政府管,日本人应该不会动我们。”
她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没错,“那好啊。公共租界肯定不保了,你们能保住就是好事。”
裴清璋在那边无奈地笑起来,“谁知道能保到几时呢?”
“有一天算一天,”她说,“明天还没来,为明天不确定是否发生的事情担心是防患于未然,但是防得太多,徒增压力,只能叫你自己不开心。”
“是啊……”她好像听见裴清璋轻轻地叹气,“我只是不知道会怎么样,又担忧惯了,叫你——”
“你那边,是不是大家都乱成一团了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裴清璋笑了。
“你这样的人,若不是别人吓着你,也不会这样。何况,我也听得出来,你那边有些吵。”
“可不是吵吗,吵死了。他们都围着领事问东问西。好像领事能回答他们的一切问题一样。”
“那都是病急乱投医的,咱们不和他们学。”
“好。”裴清璋听上去就像一只小猫。
“别担心,咱们有办法,有的是办法。你还有我的。”
“嗯,好。”
挂了电话,她也没想回去,今天里面也乱哄哄的,采访肯定也采访不成,还不如出来透气。她走到剧院旁边的小巷,静静地点燃一支烟,背靠砖石墙壁站着。顺着自己吐出来的长长的烟雾,她望着天空,感觉自己的思绪比这层云密布的天空还要沉重,一层一层的各色思绪一应俱全。一时恨起日寇紧追不放贪得无厌、攻打各处俨然是什么都想要,活像他们“大日本帝国”的一切都要依靠掠夺、学习西方别的学没学上不说抢东西倒是先学会了;一时又顺着这个思路去鄙视日本人疯狂与自大,罗圈腿才学会走路多久就开始想要吞噬周围,狭小岛屿上就是诞生不了广博开放不自私的思维吗?以为什么都是赌,能赌得嬴?和中国对赌也就罢了,中国的确弱小而混乱,现在还和美国赌?一下子就顺着这个思路想到了美国一旦卷进来中国一定就有救了,因为日本一定完蛋了。别的国家她不知道,但她知道美国,她很清楚美国的强大和美国的决心,她清楚地知道日本不可能战胜美国,沐猴而冠还觉得可以代替人称王,未免太看得起自己。
可想到美国,她就想起在美国的种种,想起之前收到的父母的电报。电报里,父母问候她,也带着兄长的问候——一封电报发那么长!简直是让人家电报员变成代笔师傅,写了一封长信来——以及妹妹读书的进展,最后问她怎么样,现在在干什么。她说了记者的职业,说了生活的近况,却不能说自己实际上在干什么。她说她也想他们,但是什么时候回去见他们,还说不好。
往下的打算呢?也说不好。
仔细想想,好像从打定主意要回来干这一行开始,她就没有什么往下的打算了,自己是没有打算的,一切听安排。
现在日美开战,想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收到他们的消息了。亲人们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消息。
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……
她把手中的烟头弹掉,不会的,还不会。好像有一种确切的预感,知道自己不会。好像每次对着父母亲人的时候,都有一种非常确切的信心,或许也是实质上觉得自己即便出了事他们也不会怎么样,父母还有哥哥,还有妹妹,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那个。
自己对于谁又能是唯一呢?对于美国女友?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,有没有继续在哥大做研究,还是已经换了地方。她曾经对自己说也想去ap,不知道现在进ap没有,还是那只是说说而已。
曾经的美好生活也只是空中楼阁,说说而已。最终种种想象都变成只能回忆的回忆。
她闭上眼睛,想要在黑暗中看见那美国女子的脸,却怎么都看不清。一切声光逐渐模糊,仿佛沉入睡眠之海,末了,黑暗尽头竟然出现了裴清璋的声音和背影,那样清晰,那样明确,不假思索轻易就可以确认。
她一个激灵醒来。
刚才那番话,那最后一句“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