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看着丁雅立,丁雅立则认真地抬着双眼望着头上的虚空思考,她期待着她的回答。
“画面是挺美的,想想那种忽然很安静,一下子被打破、一下子又恢复到安静,很美。你觉得呢?”
她还指望着丁雅立说一个“但是”然后自己可以追问她,没想到丁雅立已经学会了反问,她一下子有些哑然,接着又觉得有些快乐。
是啊,我觉得呢?
“我觉得?我觉得不如汉语美,比如王维。王维只用说‘夜静春山空’,只用说‘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’,只用说‘竹喧归浣女’,就够了。五个字,还更寂然,更美,还有点儿生机勃勃。”
说完,看着丁雅立的表情,她又想起来似地找补了一句:“所以说我觉得,这句俳句在日语里算是美的,但是句子本身单独拿出来看,意境美,句子不美,翻译成汉语更加不美。”
丁雅立笑了笑,也许是说了真心话,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判断不出丁雅立的表情的含义。
笑完,丁雅立继续问这问那,一会儿歌舞伎,一会儿神道教,她尽力回答,虽然也腹诽这编剧不三不四废话连篇,可也实在不能否认回答丁雅立的问题使她愉快的事实。
末了,从神道教说开始,竟然说到日本人的生死观和武士道,后者她不好答,遂选择去答前者:“以我看来,日本人的生死观有点儿奇怪。”
“奇怪?哪里奇怪?”
她看着丁雅立的眼睛,把今天的盘算调换了一下。
“他们随顺生死,毕竟他们那个岛上,一会儿地震一会儿海啸,还有火山,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,所以把生死看得淡点,也是好事。但是他们随顺生死并不达观,你觉不觉得,其实我们中国人,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’,但会‘尽人事听天命’,要是老天非要我死,我也就认了,可只要我能生,我就要好好活下去,一定向着好去活;而日本人这种随顺生死感觉更像是‘既然都要死那就死吧’,他们四处体现的都是‘早晚都要死’所以消极的态度,而我们,我们中国人是‘早晚都要死但今天还要好好活个够本’,我们是积极的。”
这下她没说“你觉得呢”,只是望着丁雅立,而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。
丁雅立当然是不愿意看媚日的戏的,原先也觉得和万小鹰出来是一种折磨。现在不一样了,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但就是不一样了。她愿意和万小鹰出来,虽然看一部媚日的戏她还是会担心万小鹰试探她,但已经不至于那样排斥。
今天这部戏她不太了解,只是觉得编剧在一昧地吹捧日本,至于到底吹捧得对不对、吹到了何种程度,她没有相关知识、不好分辨。于是好奇地问起。万小鹰说,她就听,听到心里去,仿佛无意间重拾了那些年努力求知的乐趣。
可是听着听着,谁知道万小鹰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?她想表达什么?表达自己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、得到一群汉奸和日本人的赏识,但自己不是个汉奸,也不怎么喜欢日本吗?
就算的确是这样,自己怎么说?怎么好像一夜之间倒回去,自己又开始觉得万小鹰的话里到处是圈套了?
而万小鹰此时此刻依然看着她,这目光不含询问,她也知道,怕只是自己怕。可是她要如何不怕呢?
从去年年底那档子事起,她就看透了,再是父母觉得亲戚们觉得,实际上的事实全不如此,盛东声没啥用处没啥本事,甚至在他可以的范围内他都不敢发挥作用胆大一点,在这乱世中自己、丈夫、父母、亲人,一切都安全都要靠在一个人身上,这人竟然就是万小鹰。而且负责且能够维系与万小鹰的关系的人,也不能是盛东声,还得是自己。盛东声当然不方便,也主动避讳、主动偷懒、主动把麻烦事扔给自己,而自己,却是怎么看怎么合适,被这背后各色人等推到了台前。真是叫人哭笑不得。
可既然事实如此,她也只能顺着来。顺着事实来,顺着麻烦来,顺着万小鹰来。她得依附万小鹰,可是她总是拿捏不好万小鹰的想法。高兴?不高兴?乐意听她这么说?还是不乐意?希望自己反日?依附着日本人的势力当着日本人的官拿着日本人的钱还反日?还是希望自己暴露反日的念头然后好拿捏着自己的软肋?她不知道,总是把握不好。
就在她呆滞的这短短几个瞬间,万小鹰不再看着她了,望了望周围,道:“哎呀,光顾着说话了,走反了,咱们应该去那边吃的。现在绕回去真够远的。怪我怪我,去你家去惯了,总是往这个方向走。”
她听到这话简直如蒙大赦,“那走吧,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“啊?”万小鹰愣了,“什么地方?”
“我家。我——我娘家。”她说,拉着万小鹰这就走。“正好顺路。我父母也想见见你,上次多亏了你,才带到那些东西。他们还想当面感谢你。正好,择日不如撞日,我也有事情要找他们。”
她回头一看,万小鹰脸上已经变幻出笑容,“好啊,正好。就是我也不能空手,路上你带我去买点东西,糕点也行啊……”